寧暄聽他一番言語登時散了先前的琁旎，沈臉撂下簾子，吩咐車夫趕路。

車廂服侍的婢女低聲勸道：“女郎何須動怒？單看他日夜兼程風塵仆仆趕來，就能看出他對女郎是極有心的。”

“慎言！”沈寧暄正惱怒，哪裏聽得進去。

趕到茅亭時，外面已是瓢潑大雨。跟著馬車後面單行獨騎的少年，早就淋成了落湯雞。

“你是傻子嗎？下那麽大的雨，就不會打馬先行嗎？”沈寧暄也不知道自己惱什麽。

穆瑾瑜挨了頓斥罵，不見怒色，反而眼神晶亮，喜笑顏開。

只是他現在笑的歡暢，晚間發高燒時就笑不出來了。

面色潮紅，身子打顫。車夫看著不對，大膽伸手一探。得，這爺騷包得瑟的高燒了。

將近暮春，咋暖還寒。雨夜裏寒風刺骨。馬車裏三床棉被，給他蓋了兩床。沈寧暄和婢女兩人擠作一處，蓋一床。

雖說男女授受不親，事從權宜，怎麽也不好讓他一個病人呆在寒風之中吧。沈寧暄如此安慰自己。

只是天亮時，沈寧暄不知何時趴在穆瑾瑜身側，一支手還搭在他額上試溫。

穆瑾瑜小心翼翼的拿下那支冰涼玉手，掀開被子放到胸前暖著。看著咫尺旁靜若白蓮的臉龐，神色溫柔，一雙狹飛眼眸流光溢彩燦若夜星。

婢女窩在車廂角落，睡不安穩。迷蒙睜眼看見沈寧暄被穆瑾瑜小心翼翼、囫圇攬在懷中，登時嚇得三魂七魄齊出。

“噓。”穆瑾瑜見車角婢女欲瞠目尖叫，伸手抵在唇間，做了個禁言的手勢。

那婢女見狀乖覺捂住嘴，一聲尖叫生生噎在喉中。

柳眉微蹙，羽睫輕顫，穆瑾瑜趕忙閉上眼睛做熟睡狀。

公儀酒在一旁看的詫異，這種有賊心沒賊膽的慫樣，真不像他一貫作風。

姜城：“平日再是桀驁不馴的男子，碰上自己心愛的女子也會弱了幾分氣勢。”

公儀酒不恥下問：“為什麽？”

姜城看著她徐徐道來：“他們碰上心愛的女子，疼她都還來不及，哪裏還舍得給他臉色看。”

公儀酒目光灼灼：“你經驗很豐富啊~”

姜城：“沒有沒有，一般豐富而已。”

沈寧暄眨巴眨巴眼睛，看著一手之隔的俊臉，霍然起身。動作之猛然，之迅速，生生將車角的婢女又駭了一跳。

“我怎會睡在他身側？”沈寧暄面色通紅，也不知是惱的還是羞的。

婢女看了眼要醒不醒，要睡不睡，在裝睡還是醒來間掙紮的穆瑾瑜，堅定搖頭：“奴也不知。”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已是不合禮數，引人非議；更遑論共處一室的同時同塌而眠。

沈寧暄惱恨地瞪了眼穆瑾瑜，側首對婢女冷聲說道：“今夜之事你若敢透露分毫……”一雙妙目寒光四射，“聽說你家還有兄弟老母？”

“奴不敢，奴不敢。”婢女趕忙跪下表忠心。

臉色漸有緩和：“此次歸家，允你半月休期。”

“多謝女郎體恤。”

禦下之策：恩威並施。

穆瑾瑜眼珠滾動，唇畔隱有笑意。卻不防耳旁忽的炸開一聲嬌斥。

“醒便醒了，合目裝睡是何道理？！”

☆、采葛（六）

公儀酒抿唇暗樂。這二人就是對冤家。

昨日若不是因為下雨，加之穆瑾瑜磨嘰，她們一行早一個就進城尋個客棧安穩休息了。

穆瑾瑜長眉一斂，頗有些惱羞成怒的感覺：“不曉得你父母親族怎麽想的，竟放心一個弱女子獨身返鄉。起用的下人若是忠心老實的也就罷了；若是用的面厚心黑之輩，哼哼。。。”他看了看車夫若有所指，“只怕到時你連哭得地方都沒有。”

那車夫聞言一僵，面色難看的回身欲同沈寧暄解釋：“女郎，奴……”

“好了，我自是信你不是，休聽他胡言。”

途中陸續經過幾個鄉鎮。沈寧暄幾次欲把穆瑾瑜留下養病。他要麽假睡裝死，要麽學潑皮耍賴，直說他一病弱懷金少年，恐有歹人見財起意謀他性命。

公儀酒暗想：說不定還有人見色起意呢。士人好男風，且有意引之為時尚。家貧勢弱的美貌少年最得青睞。

磨磨蹭蹭，半推半就，終是隨了他去。

只是臨近博州城門，穆瑾瑜自請下車騎馬，漸漸同她們拉開些距離。一路單行獨騎似是跑馬歸來的公子哥，一路青帷馬車似是遠路歸來的歸人。打眼看去，任誰看著這兩路人馬都是毫不相幹的。

沈寧暄見穆瑾瑜自請離去。心頭一松之際，又浮出一縷不合時宜的失落和悵惘。

離家半月歸來，李氏摟著她直喊心肝。沈運在嗤笑，卻也禁不住紅了眼眶。

沈寧暄是長女，因為是沈家第一個孫輩的孩子，一直深受長輩疼愛。打小養在深閨從不曾離家，更不要說這次離家半月有餘。

車馬勞頓五六日，已是倦怠之極。沈寧暄同父母姐妹吃罷飯，回房洗漱歇下不提。

鳥語花香，艷陽高照。幾夜好眠，神清氣爽。

早起洗漱用過早飯，去給李氏問安。不巧李氏出去會客，不在內室。回來時卻聽三重門外熙攘喧囂。

三重門外是外院，是男人們理事會客，甚至安寢的地方。而三重門後的後院是婦女老幼所居之地。男人們在外為她們遮風擋雨，她們則在內安居於室操持家務，讓在外打拼的男人無後顧之憂。這種男主外女主內的生活模式，由上古男耕女織發展而來，時至今日漸趨成熟。

沈寧暄想起同她一起來的穆瑾瑜。這可不是個省事的主。及至於此，芳心又是一陣突突亂跳。心神不寧只好派身邊的婢女去打聽情況。

許久之後，婢女興奮的帶回一個消息：本城大士族穆家代本宗嫡子三郎來沈家提親。願以貴妾之禮求娶沈寧暄。而此前的喧鬧正是穆家人上門提親搞得陣仗。

不怪婢女興奮。實在是這些士族太過清高自傲，一貫輕鄙商戶賤民。別說結親，平日裏連正眼相待都是不屑的。

士族分界嚴明，以出身論英雄。拼的就是誰家族譜厚。命好生在高門士族、書香大家裏，就算你平庸蠢笨也自會有人巴結奉承；命不好的生在沒落士族或是寒微之家，除一向涇渭分明非你有經世之才，足以顛倒乾坤，否則一輩子都只能在士族下層掙紮。

正所謂上品無寒士，下品無士族。士族間等級森嚴，涇渭分明。幾百年來，從沒有哪個例外能打破此間慣例。

懸中除卻公儀、姜氏。就是穆、劉、孫、陳四家為最。而博州穆家是西京本宗嫡穆的一支，實打實的大士族。

這些大士族於世人而言均是高不可攀居於雲上的貴人。今日這貴人突下雲端來沈家提親，怎能不叫人興奮歡喜。

果真是怕什麽來什麽。沈寧暄猜著他不同尋常寒微士子，卻不想這般尊貴。

本宗嫡穆嫡支嫡子。這樣的身份即便尚公主都足矣。

她一介商戶之女，做他的妾都是擡舉，更遑論是妻位之下的貴妾。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沈寧暄的表情有點冷。

前院廳堂，堆了十六擡紮紅綢的朱漆木箱。應是聘禮了。

穆家來人據說是個頗得看重的管事。妾室於正經人家來說，只是比仆人高半級，比仆人稍稍有些體面的特殊人群。而納妾一事往往由正妻安排，一般也就是派個嬤嬤足矣。但穆瑾瑜尚未許婚，納妾一事自然由長輩安排。

而這下聘的管事自然也是穆家長輩安排。那麼這管事透露的意思，是否可以理解為是穆家長輩的意思呢？

沈運沈吟不語。而那管事則悠閑的端著茶碗輕啜。

送灼華入宮，一是方便疏通人脈，長久的保持禦用織造的位置；二嘛也是希望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灼華一旦得寵，那麽沈家自然水漲船高。次女自是能謀個好親事，沈家也多個助力，幼子也可以專心讀書，方便將來入仕……所以灼華入宮是沈家之後種種的鋪墊，更是沈家由商賈之戶轉為士族的重要一步。其代價便是賠上長女灼華一生。

之前雖然不舍，卻也是不得不行的一步。可是現在穆家出現了。沈運不由多了一份思量。

那管事將沈運的神情盡收於目。撩起茶盞撥開茶中浮沫，狀似隨意說道：“聽侍奉老爺茶水的小僮說，老爺曾提起今年宮中禦用甄選一事。”

沈運聞言眼一亮，熱切的看著管事：“穆家老爺是如何說得？”

“說若無意外的話，錦繡綢莊單憑今年新出的月光錦，這禦用織造的位置必定沈府無疑。”錦繡綢莊是沈家三代傳下來的老字號。

博州穆家由五老爺當家。而這五老爺又是本宗嫡穆當家人一母同胞的兄弟。那麽穆五老爺的意思是不是又可以代表本宗嫡穆當家人的意思？

沈運是個地道的商人，一貫喜歡利益最大化。聽他話裏透的音，若是無人運作，即便是把灼華送入宮中，等不及她得寵、疏通人脈，這禦用織造就已花落人家了。布種年年出新，他蟄伏三年才得錦中精品‘月光錦’可不想白白浪費了好時機。這時灼華即便得寵也莫可奈何。還不如趁勢抱緊穆家大腿，跟著喝湯也是好的。

朝堂上真正說得上話的都是這些高門士族，他們私下霸占壟斷各種資源，銀子比國庫還多。自是看不上他們這些商賈賤戶手裏的一星半點。綢莊出的綾羅綢緞興許能博得後院婦人的歡心，奈何這些士族什麽時候都不忘門第等級，不夠資格的便是送禮都送不進。他們自詡風雅，追捧前朝高士。他手中倒是有本前朝高士嵇康的手抄，只是擔心餵不熟，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萬般無奈之下，才想了送長女入宮博寵的辦法。

想到這裏沈運不由暗啐：這些道貌岸然的士族，也就是些立了牌坊的暗娼！心裏這樣想著，可面上分毫不露。轉頭吩咐小廝：“去把書房頂層那本手抄拿來。”

笑瞇瞇地對管事說道：“家父早年落魄時偶得一本手抄。拮據時曾拿了去當鋪，字畫老師傅捧著直說是嵇康手抄。”說道這裏自嘲一笑，“運一介粗鄙商人，銀錢倒還能辯一辯真假，對這文書古物著實莫可奈何。還請府上的老爺慧眼辯一辯。”

管事收起先時漫不經心的表情，看著那手抄本眼睛瞬時一亮，面上卻還做遲疑狀：“這……”

沈運親自遞放到管事手上，誠懇道：“寶劍贈英雄，紅粉贈佳人。這本手抄若是真的，放在我處也是高閣蒙塵，還不如贈給有識之人；若是假的，商賈之戶見識薄鄙，還請府上老爺不要怪罪。”

話說到這份上，管事不好再推拒，只作出一副盛情難卻的樣子。沈運趁勢留人用飯，管事推辭的十分堅決：“小郎還侯在府中，實不敢多耽擱。”

二人一番客套後，沈運親自送管事上馬離開。

納妾的日子定在下月十八。

真真可笑且可悲。兩盞茶的功夫就定了她的終身。

沈寧暄扶著院中嫣然芬芳的花樹，眉目清冷。

☆、采葛（七）

償有女子恨嫁，償有女子閨怨。

沈寧暄撥著懷中的十二弦，神思漫漫。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女子的一生都被男人牢牢掌控，沒有半點自由。因此女子的幸與不幸，全在嫁人這塊。幸運的是嫁給長情且溫柔的男子，能過上幾年溫馨生活；不幸的女子是嫁給好色無情且殘暴的男子，最多熬個三五年就能轉世輪回。

公儀酒覺得沈寧暄有點偏激。“其實我覺得她以為的幸福女子才是不幸。”

姜城瞥了她一眼：“為何？”

“因為、沒有希望就不會失望，不期待亦不心傷啊。”公儀酒轉過身，仰臉看著院中那棵高大的銀杏樹，語氣平淡，“男子大多薄幸，女子年輕貌美、顏色新鮮時或有一時迷戀。再好看的景致，看得久了也會厭。既是厭了，從旁的地方尋找新鮮景致便是。沒有永遠年輕的女子，卻永遠有女子年輕。”

說到這裏忍不住笑了下：“而女子大多癡愚，總以為情愛匹敵世間富貴人心。豁出身心不管不顧的信了，到後來才發現、良人無心。”

姜城默了一會兒才道：“你今天感慨頗多。”

公儀酒笑嘻嘻地回頭：“看見失足少女總是有些不忍心。”

沈寧暄想到這裏心中一陣煩躁。懷中的十二弦亦是越撥越快，調子亦是越來越尖利。

公儀酒捂著耳朵將頭藏在姜城懷裏，默默感嘆原來娛樂怡情的十二弦亦可做殺人利器！

這時候墻頭處傳來一個男聲：“咦？好大的火氣。”

卻是穆瑾瑜攀坐在墻頭，笑瞇瞇地看著院中撥弦的沈寧暄。

沈寧暄櫻口半張，小吃驚了一下，隨後怒目冷笑：“爾君子之行乎？”你爬人家墻頭是君子的行為嗎？

穆瑾瑜笑嘻嘻的跳下墻頭，白凈的面皮子上不自覺的染上一抹紅暈，看著沈寧暄的狹飛眼眸，含情脈脈、秋波粼粼。

“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他告訴她幾天不見，甚為想念。

“他們二人什麽時候產生的奸情？”公儀酒喃喃自語，詫異之極。

“男未婚女未嫁，心悅心許情愛而已。怎地到你嘴裏就成了奸情了？”公儀酒曾一度懷疑姜城是個面癱患者。這種面癱患者的大致體現，就是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而此時姜城的面癱忽然不藥而愈，擰著眉，一副想捏死她的神情。

對此公儀酒含蓄的表示驚訝，沈吟片刻決定不去招惹。沖動是魔鬼，她怕一個不慎就讓他化身魔鬼。

沈寧暄文靜不語的時候像朵婷婷靜蓮，脾氣上來了就是火爆辣椒。

“穆家百年書香，竟是養出你這般的登徒子麼？”

穆瑾瑜皺眉看她：“因何惱怒？”

“幹卿底事？！”關你什麽事？！

沈寧暄冷語回的一句，登時激起穆瑾瑜作為高門士族、大家子弟的傲氣和火氣，一雙狹飛瞳眸裏驟然燒起兩處火焰：“幹卿底事？過了下月十八你便是我的妾室，你說相幹不相幹？今日我好容易脫身……”說到這裏頓了下，好似不大習慣同人解釋許多，眉眼一利，“還是你有了心上人不想跟我？”

那一個“妾”字登時叫沈寧暄惱怒非常，來不及發作，又叫穆瑾瑜接下來的話氣得一噎。

“你直說便是。我穆瑾瑜雖傾慕於你，卻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丈夫！”

公儀酒在一旁聽得直搖頭。小年輕就是沖動。三言兩語就能吵起來。看著氣得面色通紅，妙目含淚的沈寧暄，真擔心她一個沖動，抱著懷中的十二弦掄到穆瑾瑜腦殼上。

穆瑾瑜唯恐氣不死她一般，扯下先前從沈寧暄腰間解下的香囊，往沈寧暄身前一擲：“大丈夫何患無妻！這樁婚事你既不情願，穆某也不屑強求。這就回了長輩解除婚約！哼！”言罷，轉身姿態不甚雅觀的爬墻滾走。

別說沈寧暄，就是一旁看戲的公儀酒幾乎都忍不住撿塊石頭，砸死這倒黴的熊孩子！

爬墻而走的穆瑾瑜，怒氣沖沖的從墻頭上跳下來。隨身小廝看得一楞。先前不還樂顛顛、興沖沖地爬墻頭會佳人麼？怎的一會兒的功夫就這般顏色？捧著他先前忘帶的小匣子，遲疑問道：“小郎，這個……”

穆瑾瑜看到這物，拿起就要擲進墻頭，又擔心院中的人還沒走，不留神砸了她的頭。遂又忍氣踩著小廝的背，再次爬上墻頭。

“餵！別哭了！”一方手帕遞至哭得細雨無聲，雙眼如兔的沈寧暄眼前。

沈寧暄想也不想，伸手拍掉。

“你！”穆瑾瑜咬牙。可見她哭得這般傷心憋屈，心頭不禁一軟，撩起袖子粗魯的給她抹眼淚，頗不耐煩的嘟囔：“小姑子忒是麻煩！”口中雖這樣說著，動作卻溫柔下來。

“好啦，別哭了。你看你哭得妝都花了。”

“胡說！我又沒上妝，怎會……”沈寧暄擡眼看到那張含情帶笑的眼眸，不由氣悶不語。

穆瑾瑜見狀，立馬不失時機的握住她的手貼在心口。沈寧暄自然掙紮，掙紮不過也就隨他去了。

“幾日不見，我、我心中甚是掛念。今日得空來看你，本是想叫你高興的。卻不想……家中姐妹甚少，我不大會和小姑子相處。今日的事你莫要放在心上……往後，我定不會如此了。”說完把袖袋裏的匣子往沈寧暄懷裏一放，卻不妨觸到柔軟的胸乳。那白凈的臉皮子“轟”的一下漲的通紅。

踉蹌後退，不住解釋：“我、我不是有意的。我真不是有意的。”

沈寧暄亦是羞得面色發紅，咬牙喝罵：“還不快滾！”

“你、你莫惱，反正是要嫁我的。”撂下這句後，穆瑾瑜落荒而逃。不曉得是不是太激動、太緊張了，那墻爬了三次才過去。

墻外小廝看著面色通紅，雙眸晶亮，興奮異常穆瑾瑜，疑惑抓頭：剛剛還是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怎麽轉眼又變得比來時還興奮？踮腳往墻裏張望，奈何墻太高，除卻幾株枝葉勃發的銀杏，和飛角屋檐再看不見什麽。

穆瑾瑜這一來一回的一鬧，攪散了心中的躁郁，看著匣子裏的蝶翼玉簪，面有紅暈，笑容淺淺。

嘖嘖，這樣又是和好了？公儀酒搖頭感嘆，心中卻有幾分艷羨幾分傷感。

接下來的日子，穆瑾瑜是墻頭越翻越順溜，三五不時的翻墻頭送些小玩意，討佳人的歡心。順便捏捏小手，摸摸小臉，吃點嫩豆腐。

轉眼到了二人成親那日。其實也算不得成親，應當是穆瑾瑜納妾。

沈寧暄穿著緋色嫁衣，被一定藍帷小轎，六個紅衣樂隊，吹吹打打擡入穆家。

妾室不能穿正紅，也沒有迎親的習俗。穆瑾瑜如此也算有心了。

待她入門，敬茶成禮時，穆瑾瑜心中歡喜，臉上的笑容掩也掩不住。

博州穆家大家長穆五老爺，看著傻笑不止，毫無平時端秀慧敏的穆瑾瑜眉頭微皺，再看向含羞帶怯、容色驚人的沈寧暄的目光裏就有了不喜。

宴罷群客，穆瑾瑜面色酡紅，步履蹣跚由兩個小廝架著回了新房。待小廝走了，雙眼清亮，步履穩健，哪有先前的醉態。

“你裝醉！”

穆瑾瑜嘿嘿一笑：“不裝醉這會兒都回不來呢？”

新床上的新娘一身如霞喜裙，襯得人兒眉目含情，膚光勝雪。穆瑾瑜看得癡迷，一邊咽著口水，一邊緩緩靠近。

“你、你先不要過來。”

“為何？”這般問著腳下也沒停，眨眼到了床前。傾身摟住緋衣佳人，俊臉埋在她的頸窩摩挲半響，嗅著脈脈溫香，忍不住低嘆：“單是這樣聞著我竟似要醉了。”

“凈說渾話！你快些去洗漱，臭死了！”此時沈寧暄不過是色厲內荏，面色霞飛，目光躲閃。羞怯又逞強的樣子可愛之極。

穆瑾瑜忍不住捧著她的臉，狠親了一口。

沈寧暄的臉更紅了，仿佛浸了血的玉石，直紅的要滴出血來。推搡著他，羞臊低叫：“你個登徒子！”

穆瑾瑜順勢放開，慢騰騰的解起自己的腰帶，臉帶戲謔：“哦？我親我自家娘子，怎地就是登徒子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沈寧暄聞言臉色發白，雙目無神，喃喃自語：“我算不得你娘子，一個妾而已當不得這般稱呼。”

穆瑾瑜停下動作，看著失魂落魄的沈寧暄，心中發悶。摟住她細細親吻她的額角，溫聲安慰：“我知道委屈你了。但是你放心，即便日後娶了妻室，我記掛的依然只你一人。”

這是一個講究門第出身的年代，即便是婚姻也是以門當戶對為原則。

便如沈寧暄這般出身的女子，於穆瑾瑜這般高門子弟而言，可以為奴為婢，但決不能為妻。一旦跨入這個雷池，勢必會被千夫所指，家族驅逐。最終害人害己。所以終此一生他能給她的也只是一個妾位和淩於妻室的寵愛。

君心善變，時間最可靠的是情愛，最不可靠的亦是情愛。今時她顏色嬌嫩，他見之心喜；他日她人老珠黃時又當如何？自此以後，便如許多大家後院的婦人，營營茍茍，事事計算，與他後來的妻妾爭寵奪愛。與他每一次的相處都當作一場較量，而他們最初的美好，便這些冗雜陰沈的時光裏，面目全非。

可、那又如何呢？好壞她這一輩子也是毀了。

入鬢長眉，狹飛瞳眸。還稚嫩的臉上，已顯出幾分張揚。高貴的出身，聰明的頭腦，英俊的外表，這種生來就是讓人羨慕讓人仰望的。她小小商戶之女，於他為妾實是三生修來的運氣。

可是這樣想著，心中的郁悶並沒有減少半分。時間一直向前，長短總是一生。還不若任性肆意，讓自己過得舒坦些。

素手寬衣玉體橫陳，烏發沈沈顏色嬌嫩。

沈寧暄抱住呼吸漸粗的穆瑾瑜，耳側低語：“願君憐惜。”

穆瑾瑜得了指令，揚手落了紅帳翻身而上。

姜城盯著公儀酒冷冷問道：“還想接著看麽？”

“當然！”瞅見姜城面色，趕忙解釋，“我覺得洞房這事，仁者見仁，淫者見淫。便如現在你看的是香艷洞房，我看得是心傷悲壯。”

這是婉轉的誇他是淫者麼？姜城覺得腦門上的青筋跳的十分歡快，默了一默果斷將她拉出房外。

☆、采葛（八）

後來月餘二人食同幾睡同塌，纏纏綿綿如膠似漆。穆五老爺連同穆家長輩看向沈寧暄的目光越發不喜，沈寧暄頗覺不安。

公儀酒有點疑惑。人家同自家小妾恩愛纏綿，同他們這些長輩有什麽關系。

姜城：“倘若你大哥整日介裏同後院婦人癡纏不休，你看著可會歡喜？你爹看著可會歡喜？你大伯看著可會歡喜？”

公儀酒答：“我歡喜啊，那樣不多時我就能有個小侄子養著玩了；我爹自然也是歡喜的吧。他常說這時間不談情愛的少年，多半心理不健全。”見姜城扭頭一副不想搭理她的神情，笑嘻嘻的補充，“不過，我大伯應當是十分的不歡喜。他常說溫柔鄉，英雄冢，小女兒的癡纏極易消磨男兒志氣。”說完之後，神情恍悟。

穆瑾瑜是高門嫡子，又才貌兼全，家中長輩肯定對他寄予很大的期望。而這期望有多大，沈寧暄就有多危險。

年少沖動尚未定性，最易被繁花迷眼，女色惑人。士族多是讓族中少年在及冠前出門歷練幾年。讓他們見識種種，遍閱群芳。他們是姿容出眾、氣度絕佳大家子弟，招招手就能引來無數女子為之折腰。月有盈虧，人亦如此，見多了，識多了，也就不稀罕了。

於是問題又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世家女子實不過爾爾。女子可以寵，但不可肆意愛重。否則恃寵而驕，亂了尊卑那就不好看了。

名門高士行走世間講究心胸坦蕩，塵泥不染。來無所牽，去無所掛，憑心所欲，逍遙自在。

大越崩亂其後數十年，各方勢力排除異己，傾軋混戰。留存與世的多是狠辣陰險之輩。那些名門高士不屑與之同流汙身，要麽玉碎，要麽歸隱不出。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前朝先賢之風骨亦不是一朝一夕可廢。世人多追捧高士，高士所出之族也可因此得到方便家族利益的崇高聲譽。要知道這時代信息傳播不廣泛，許多信息都是靠眾口傳播，而聲譽大多也是在眾口間建立，一個極高極好的聲譽是花錢買也買不來的。

那麽沈寧暄在他們眼中與其說是低賤商戶所出的妾室，還不如說是磨練穆瑾瑜的風骨的一道關卡。若是讓他平安過了也就罷了；若是他過不得，那她便是穆瑾瑜成為高士的阻礙，也就是家族利益的阻礙。

幾日後，穆家五老爺也就是穆瑾瑜的五爺爺做主給他納了幾房各有風情的小妾，其中竟還有長陵劉家表妹，劉元貞。

長陵時穆瑾瑜曾向她提親。當時她姑母覺得她早晚是要入宮的，二人定不能結成姻緣，可穆瑾瑜這樣身世顯赫的高門嫡子又不忍白白錯過，且家中恰好有尚未許親的女郎。心思電轉，就有了後來劉家女郎代她應親一事。

可穆瑾瑜那樣傲氣的性子怎會令他們如意。知道他們騙親，當即著了惱風度翩翩、吐詞優雅說了句：“追名逐利蠅營狗茍之輩，便是連騙親賣女這樣的事都比旁人做的理直氣壯。”

令人如先前那般熱熱鬧鬧擡走聘禮，揚長而去。劉家死死封口，這樣的事一旦傳出去，別說頂替她應親的女子壞了名聲，再難尋門好親；就是劉家都不好在長陵做人。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這事到底還是傳了出去，一時間長陵劉家成了長陵百姓茶餘飯後談資。而風度翩翩的穆三郎穆瑾瑜，也隨之名聲大噪，償有長者言說有名士之風。

代她應親的劉家女，喚作劉元貞。正是忘憂節，那個為她打圓場的圓臉女子。聽聞親事不成，且事有敗露後回房大哭一場，便直言出家青燈古佛了此餘生。

大家族都有自己的關系網，等穆家五老爺知道此事後，直接讓人備了聘禮直上長陵。他說：“劉穆本事世交，萬不可因此等小事結怨成仇。你若不喜，便當個閑人養著。個把幾個閑人我穆家還是養得起的。”由他做主，又重續這樁姻緣。

再次相見均作婦人打扮。誰曾想兩月前才互相認識的表姐妹，會在兩月之後共事一夫？比之當初劉元貞瘦的厲害，一張圓圓小臉，直瘦的下巴尖尖，面色黃白。只是眼睛卻是靈動精神的。此番，倒也有幾分當下士人推崇的梨花病弱之美。

表姐妹二人此次見面感慨頗多，可現下不是說話感慨的時候。只好點頭致意，淡淡而過。

不曉得是該誇穆瑾瑜無情還是風流。見到這些送上門的美人除了劉元貞，其他的也不推辭，當即丟下沈寧暄與美人共效於飛。隱隱還有來者不拒的意思。且自此以後再見沈寧暄也不若往日癡纏，漸有疏遠之意。

穆家長輩見了略略心安。

夜深人靜，月影橫疏。

“這麽晚了怎地還不睡覺？”聲音是少年人特有的沙啞，摟住倚窗望月的美人的香肩戲謔道，“孤枕難眠，可是在等為夫？”

沈寧暄怔忪回神，看著少年人微微一笑，竟恍若夏日晨間徐徐綻放的白蓮：“我還以為今天不來了呢。”

穆瑾瑜抱著她滾入塌間，在她耳旁乎乎吹著熱氣：“本打算不來的。可一想到我家灼華孤燈獨寢，這心裏便牽掛不安。”

沈寧暄羞惱：“既如此，往後你就不要來了，反正……唔……”

聲音含糊支吾，不曉得是動口了還是動手了。

公儀酒和姜城自然不好再聽墻角，遠遠躲出。幾近天明時才見穆瑾瑜做賊偷人一般鬼祟離開。

如此過了半月，西京本宗嫡穆大家長，也就是穆瑾瑜他親爺爺，忽的鴻雁傳書喚他入京，派點活給他幹。

出發前一日，穆瑾瑜猶豫著要不要帶她入京。可一想自家宅院的水太深，一個不慎就可能無端送命，且自己先前做的掩飾很可能就白費了。還不若讓她留在博州，如有意外即便他不在身側，她臨近的父母親戚也自當照應。臨行時，穆家五老爺狀似無意的提起沈寧暄時，穆瑾瑜大手一揮毫不猶豫的拒絕了。

穆家五老爺捋著山羊胡，露出滿意一笑。

穆瑾瑜這一去就是幾月因身邊有家中長輩派來的隨從，二人不便鴻雁傳書。只能借著給博州穆家長輩送禮問安時夾帶些飾品玩意和幾頁書信，聊慰相思。

六月二十六選秀，沈家並沒有打族中其他適婚女子的主意，只一心一意同博州官員應酬。待到七月宮中禦用甄選，沈府獻上月光錦由穆家稍稍打點，果真拿下禦用織造的位置。至此沈府對博州穆家更加謹小慎微，穆瑾瑜離去數月，沈府更是不曾遣一人探望，渾然忘記她這長女。她現在為人妾室居於深宅，外面的消息全靠平日來往的婢女小廝。直到九月中旬才直到嫡親妹妹定親的消息。據說男方還是博州本地的一個七品郎君，官職雖小卻也是個官。來往的婢女再見她都有了同情之意，一個嫁了人的姑子不管曾經有多美麗，若是沒有娘家撐腰日子也是不好過的。沈寧暄對此回以淡淡一笑。

穆瑾瑜走後，博州穆家長輩也不曾難為，只令她和一眾妾室安居於室等候穆瑾瑜歸來。博州穆家是西京嫡穆一支，而穆瑾瑜又是嫡穆嫡子。若說歸處也應當是西京而非博州。常有高權富貴另置別院，別院中養著供他一時興起玩樂的美貌女子。現下的情景比之竟無二般。穆瑾瑜納她為妾時尚未娶妻，一旦他娶妻，出於對妻室的尊重，他們這些妾室通常都會被打發掉，其他幾房妾室是穆家五老爺安排的，便是看在五老爺的面子這些女子也會有個安穩去處。而她是穆瑾瑜上了心親自求娶的，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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